我家三代都是医生。治病救人似乎是所有后辈理所当然的职业。我6岁那年就有了第一个听诊器,我听过无数祖父和父亲救死扶伤的故事,看过许多他们接生的婴儿的照片。我7岁时,父亲把在家庭诊所铜门牌上我的名字应该刻的位置指给我看。从很小我就认为“医生”是自己的未来职业了。
但是大学时,我渐渐发觉“医生”职业无法在我心里扎根。相反地,“诗人”的种子却破土而出,开始控制我的心跳、呼吸和一切。我最害怕的是,我无法成为父亲一直期望的接班人,让父亲失望。对于我的犹豫我只字不敢告诉父亲,希望时间可以让我忘了“诗人”这个莫名其妙的梦想。
但暑假到来时,我内心的矛盾非但没减轻,反而越来越重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幸好我得到一个散心的好机会。父亲酷爱打猎,有个病人送给他一只英国猎犬崽作为谢礼。在我家的乡间别墅里父亲养了几只猎犬,它们都是由我从小训练的。这次也不例外,父亲信任地把训练幼犬的任务交给了我。
杰瑞是一只很乖的10个月大的小狗。和大多数英国猎犬一样,它全身以白为主,隐约带几组红斑点。它红色的大耳朵不合比例地支向两边,使它看起来像个小丑,单是这副样子就逗得我想笑。它很快掌握了基本动作:坐、停、走。它的问题是不听“来”这个命令。一旦到了草丛里,它就开始“漫游”。我招呼它,吹训狗用的哨子,它会转身看我一眼,随后又继续它的“漫游”。
每次训练间歇时我都坐在院子里的橡树下对着杰瑞自言自语:“杰瑞,我不喜欢背一本本医学词典,不喜欢每天坐在诊所里,更不喜欢别人为我安排的将来。如果你是我,你怎么办呢?”杰瑞坐在地上,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,小脑袋从一边歪到另一边,努力想理解我的话。它那副认真的样子总让我忍俊不禁,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。
一天晚饭过后,我带杰瑞到草地上训练。在渐暗的光线中,一只在草丛里觅食的麻雀从杰瑞的眼前掠过。杰瑞开始追赶麻雀。麻雀飞得很低,好像挑衅一样在过膝的草丛上空忽左忽右地飞着。杰瑞跟在它身后,着魔般奔跑着,仿佛突然发现了莫大的乐趣。当麻雀终于消失在远方天空时,杰瑞神气活现地跑回我身旁,大口喘着粗气。我从没见杰瑞那么开心过。
以后的日子里,我发现杰瑞对狩猎的兴趣越来越小,相反它对奔跑的热情与日俱增。它会在草丛中发疯一样飞奔。我知道它能闻到猎物的气味,因为当它跑过我事先放好的狐狸皮时会微微转一下头。它知道自己该干什么,但就是不肯照办。等终于跑够了回来,心满意足地趴在地上时,杰瑞的神情是那么陶醉,我实在不忍心训斥它。
我从头开始训练它。最初的几分钟杰瑞还很老实。一会儿它就从我衣袋里偷走我的手帕,风一样向草地另一头奔去,头扬得高高的。奔跑成了它的骄傲,它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我非常想把杰瑞训练成听话的猎犬,但看着它奔跑的样子,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奇特的喜悦。
训猎犬,我从没失败过,这次我彻底辜负了爸爸的期望。9月到了,我不得不告诉父亲,这只猎犬不会狩猎。“噢,这么说杰瑞对我们是没用了。看来只好送给镇上的人家做宠物了。
这个品种的狗天生是做猎犬的,不会狩猎就没价值了。”
我担心杰瑞不适合做宠物———它太爱奔跑了。第二天,我在那棵橡树下对杰瑞说了很多话:“你再这么跑下去会被送人的。
你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,你生下来就注定是只猎狗。忘了奔跑不行吗?”它抬头看着我,一副委屈、难为情的样子。我难过地躺在地上,杰瑞静静地走过来把头枕在我胸前。我一下下抚摩着它的大耳朵,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考虑着我和它都面临的难题。
周六早晨,父亲带杰瑞到牧场上去,想看看它到底能干什么。刚开始杰瑞表现一切正常,但几分钟后它开始奔跑。“它在干什么?”爸爸问。“奔跑,它喜欢跑。”我说。杰瑞的确在奔跑,它先是贴着栅栏跑,后来越过栅栏在牧场外飞奔起来。它的身体呈美妙的弓形,轻松而优雅地融合在绿地、阳光与空气中。
周日我收拾好行李去和即将被送人的杰瑞道别。父亲正在书房里看书,杰瑞在他脚边睡觉,看起来爸爸没有把它送走的意思。“孩子,我知道杰瑞不会干它应该干的活儿。”父亲合上书看着我说:“但是它跑起来,有种精神。”他望着我,好像可以一直看到我心里去。“看着杰瑞,我发现生命的价值在于追求生命本身。它知道自己想干什么,它不会欺骗自己。”
父亲意味深长地说。
感到阳光和空气又一次回到了我周围,我深深地吸了口气:“爸,我不想当医生。”父亲低下头,好像终于听到了担心已久的坏消息。他的神情变得那么黯淡,整个房间似乎都阴暗起来。但当他再次抬起头时,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:“我已经知道了。杰瑞在草地上飞奔时,我注意到的不是它而是你,你一脸羡慕的表情。”
“爸爸,对不起!我让您失望了。”“孩子,我承认你不当医生的确令我失望,但是我对你并没有失望。有自己的梦想是件好事,你也要像杰瑞一样好好跑给我看!”爸爸拍了拍我后背,离开了书房。那一刻,我突然发现自己真正了解了父亲,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他的爱。我轻轻抚摩着还在睡梦里的杰瑞,小声说:“谢谢。”它略微抬起头,舔了舔我的手,就又回到自己奔跑的梦里去了。